《与汪菊士论诗》是清代何绍基写的一篇论文。
正文
凡学诗者,无不知要有真性情,却不知真性情者,非到做诗时方去打算也。平日
明理养气,于孝悌忠信大节,从日用起居及外间应务,平平实实,自家体贴得真性情,时时培护,时时持守,不为外物摇夺。久之,则真性情方才固结到身心上,即一言语,一文字,这个真性情时刻流露出来。然虽时刻流露,以之作诗作文,尚不能就算成家者。以此真性情虽偶然流露,而不能处处发现,因作诗文自有多少法度,多少工夫,方能将真性情搬运到笔墨上。又性情是浑然之物,若到文与诗上头,便要有声情气韵,波澜推荡,方得真性情发现充满,使天下后世见其所作,如见其人,如见其性情。若平日知持养,临提笔时要他有真性情,何尝没得几句惊心动魄的,可知道这性情不是暂时撑支门面的,就是从人借来的,算不得自己真性情岜。
诗是自家做的,便要说自家的话,凡可以彼此公共通融的话头,都与自己无涉。如说山水,便有高深的闲话;说古迹,便有感慨陈迹的闲话;说朋友,便有投分相思惜别的闲话,尔也用得,我也用得,其实大家用不着。疑者曰:“焉知彼此不同要说这句话?”岂知偶然间同一句两句,是不能无的,然合上下看来,总要各出各意,句同意必不同,才是各人自家的话,断无公共用得的。我常教子弟以不诚无物,若不是自家实心做出来,即入孝出悌,只算应酬。若是实心出来,即作揖问候,亦是自家的实事。试看诚心恭敬的君子,其作揖问候,气象亦与人不同,况语言文字乎!
落笔要面面圆,字字圆。所谓圆者,非专讲格调也,一在理,一在气。理何以圆?文以载道,或大悖于理,或微碍于理,便于理不圆。读书人落笔,谓其悖理碍理,似未必有其事,岂知动笔用心,稍偏即理不圆,稍隔即理不圆,此病作家中尚时时有之,况初学乎?试言其略:如方仕进,向上动辄云归隐;本事未必能应变,动辄见危难而作旁观之太息;居亲丧而吟咏,赋悼亡而过伤。此悖与碍也。悼亡既如此痛,则以不续弦为是。泛泛友朋,即作挚交语,则除此友朋外,更不相与他人为是。以此类推,要理圆是极难了,非平日平心积理,凡事到前铢两斟酌,下笔时又铢两斟酌,安得理无滞碍乎?气何以圆?用笔如铸元精,耿耿贯当中,直起直落可也,旁起旁落可也,千回万折可也,一戛即止可也,气贯其中则圆。如写字用中锋然,一笔到底,四面都有,安得不厚,安得不韵,安得不雄浑,安得不淡远?这事切要握笔时提起丹田,高着眼光,盘曲纵送,自运神明,方得此气。当真圆,大难大难。
余尝谓山谷云:“临大节而不可夺,谓之不俗。”此说“不俗”两字最精确。“俗”,不是坏字眼,流俗污世,到处相习成风,谓之“俗”。人如此,我亦如此,不能离开一步,谓之“俗”。做人如此,焉能临大节而不夺乎?现在做何事,便尽现在之理,故预先筹画到大节的,往往临时不济;惟素位而行者,利害私见,本不存于中,临大节也只是素位而行,如何可夺。行文之理,与做人一样,不粘皮带肉则洁,不强加粉饰则健,不设心好名则朴,不横使才气则定。要起就起,要住就住,不依傍前人,不将就俗目。有时遇题即有诗则做,有时遇题而无诗则且不做。然道理熟,功夫熟,未有遇题而无诗者。道一本而万殊,遇题无诗,到底是理之万殊者,未看得博、想得穿耳。古诗家、书家能不俗者,都是此法。惟山谷此语说得确,惟余体会山谷此语到文字上见得通透,是否,是否?
昔人云:诗必有为而作,方为不苟。此语不易解。如遇忠孝节烈有关风教者,乐得做一篇,然此等题,作者或百人,佳篇不得三四,除此三四篇外,虽有为而作,仍无关系了。有时小题乘兴、而所见者远大,则不必有为而作,而理足词文,字句之外,大有关系。故大家之集,题目大小杂出,而未有无正经性情道理寄托者,此之谓有为而作,非必尽要在重正大题也。惟冶游之题,必无有关系语,古人亦有存者,偶不经意,非后人所当效也。且诗文先要使子弟看得去,为要做诗方读书,如何来得及,然细心打量,亦无来不及者。人可一日不读书乎!当读者何书?经史而已。六经之义,高大如天,方广如地,潜心玩索,极意考究,性道处固启发性灵,即器数文物,那一件不从大本原出来。考据之学、往往于文笔有妨,因不从道理识见上用心,而徒务钩稽琐碎,索前人瘢垢,用心既隘且刻,则圣贤真意不出,自家灵光亦闭矣。故读经不可不考据,而门径宜自审处。恃孔、贾之符,倚程、朱之势,互相诽薄者,皆无与于圣经者也。子史百家皆以博其识而长其气,但论古人宜宽厚,不宜刻责,非故为仁慈也、养此胸中春气,方能含孕太和。若论史务刻,则读经书难得力.盖圣人用心,未有不从其厚者。知此意则经寞之学可做成一贯矣。积理养气,皆从此为依据。至于作诗,则吾尝谓天下吝啬人、刻薄人、狭隘人、粘滞人俱不会作诗,由先不会读书也。孔子曰:“温柔敦厚,诗教也。”
诗无佳句则馨逸之致不出;然务求佳句,尚非诗之正路。诗以意为主,韵为辅。句之佳者,乃时至气化,自然流出;若勉强求之,则往往有椎凿痕迹。如草木气茂,开出好花,诚为可观;亦有枝干节叶勃勃有致而不开花者,其劲气秀色,自不可掩也。
今人通籍或成人后,即不肯高声读书,此最是大病。古人之书固以义理为主,然非文章无以发之,非音节无以醒之。即六经之文,童年诵习时,知道什么文字,壮后见道有得,再一吟讽,神理音节之妙,可以涵养性情,振荡血气,心头领会,舌底回甘,有许多消受。至于二史诸子百家集,本是做出底文章,若不高声读之,如何能得其推敲激昂之势?至古人作诗,原为被之管弦,播之乐府,后来乐府与诗家分路,然试取两京、六朝、唐、宋大家诗篇读之,无不音节同足,声情茂美;间有近于木拙者,然细绎低讽之,亦自有朱弦三叹之妙。近代诗家,每一大集中,可以击节高歌者,不得几篇。渔洋、竹垞诗无可读,以有藻色无精意,一读则浅;愚山、荔裳有边幅无雄气,一读则窘;梅村歌行兼学少陵、香山,然杜、白之作,愈唱愈高,而梅村愈唱愈低,徒觉词烦而不杀,以无真理真识真气也。顾亭林诗多可读,经史味深也;高江村诗多可诵,儒雅道在也;然顾、高之诗,罕有人传者,由今人不肯高声渎前人之诗,故黑白不分耳。至于自家作诗,必须高声读之。理不足读不下去,气不盛读不下去,情不真读不下去,词不雅读不下去,起处无用意渎不起来,篇终不混茫渎不了结。真个可读,即可管弦乐府矣,可管弦乐府方是诗:略举一二。要之本朝诗可击节读者极少,仲则、心馀可矣而少馀昧,简斋浅,梦楼陋,覃溪拙,稚存、船山客气。
正经用功,只有闭户之一法。逢人开口谈学问,其学问可知;逢人开口谈诗文,其诗文可知。今人但求人知,不务自家心得,有人夸他是名士,是才子,便宠耀十分,真是可鄙。对客挥亳,动辄累纸,间出奇语,喧然传诵,比如飞蚊一响,岂百年安身立命之地乎。苦吟一宵,难得佳篇,即前人大家集中,罕有百篇杰出者,咄嗟而办,果谁欺耶!况功夫内敛,则愈做愈深。道理静求,则愈挥愈密。世间居积致富者,终年营营筹算,暗布潜谋,唯恐妻子知觉,一旦成就,则买田开市,气象勃然,而此本人仍然朴陋如窭人子,如此方是真致富人。此法甚佳,学者当效之。
地盘最要打得大,如有一块大地,则室屋楼台,听其所为,若先只方丈地,则一亭已无可布置矣。苟且之见,动云学陶、韦,不知陶、韦胸中多少道理,人品多少高冷,而果能陶、韦乎?好高者动云两京,不知两京时所见所闻皆周、秦,家世传衍皆周、秦,其人并不必为诗也,一篇一句,偶然传后,而吾乃以多篇多句者效之,与《法言》文中僭拟圣经何异?即使真肖,亦优孟衣冠耳。做人要做今日当做之人,即做诗要做今日当做之诗,必须书卷议论,山水色相,聚之务多,贯之务通,恢之务广,炼之务重,卓之务特,宽作丈量,坚作筑畚,使此中无所不有,而以大气力包而举之。然未尝无短篇也,尺幅千里矣;未尝无淡旨也,清潭百丈矣。譬如一所大院,正房客屋,幽亭曲榭,林鸟池鱼,茂草荒林,要无所不有,才好才好。
是道理精神都从天地到人身上,此身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,其身必病;此心一日不与天地之气相通,其心独无病乎?病其身则知之,病其心则不知,由私意物欲蒙蔽所致耳。今想不受其蒙蔽,除却明理,更无别说。虽然,亦有二说焉:读书阅事,看到事物之所以然与天地相通,是一境;清明之气,生于寂处,心光一片,自然照澈通明,亦是一境。此二境者,相为表里。离此二境,非静非动时,但提起此心,要它刻刻与天地通尤要。请问谈诗何为谈到这里?曰:此正是谈诗。
圣人说:“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说《三百篇》也。学诗不学《三百篇》可乎?作诗不可以兴观群怨可乎?兴观群怨四字,蕴藉深厚之至矣,犹曰可以、可以、可以、可以者,圣人之深于诗也。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
自《易》、 《书》、 《礼》,圣人所以教世型后者,无不至矣。所以弥缝缺漏,长善救失,在于无形,而《诗》作焉。故《诗》者,圣人教人尽头方法也。《诗》所不能救,而《春秋》作焉,圣人所大不得已也。圣人务在教人为良民,为贤士臣,《春秋》诛赏,非所愿笔之于书也。千万世来,所以防民情伪者,法无不具,其实惟诗教为多,但人不觉耳。《春秋》经之支流,遂为编年纪事。历代之史,徒冗且杂,有关惩劝者亦仅矣,而诗歌亦因之衰敝,此则圣人所不及料也。学诗者不可不知此意。
诗贵有奇趣,却不是说怪话。正须得至理,理到至处,发以仄径,乃成奇趣。诗贵有闲情,不是懒散。心会不可言传,又意境到那里,不肯使人不知,又不肯使人遽知,故有此闲情。
圣人且说“好古敏以求之”,后人敢说不师古。然试看圣人学古是怎样学的,学一个人罢了,乃合尧、舜、禹、文、周公、老彭、左丘明、郯子、师襄而无不学之,可见圣人学古,直以自己本事贯道三古,看是因,全是创也。后儒去圣人远矣,其学古也,奈何曰与圣人一样。何也?学周公像周公,学老子像老子,无论必无此事,即有之,亦优孟而已。学诗要学古大家,只是借为入手,到得独出手眼时,须当与古人并驱。若生在老杜前,老杜还当学我。此狂论乎?曰:非也。松柏之下,其草不植,小草为大树所掩也,不能与天地气相通也;否则小草与松柏各自有立命处,岂假生气之于松柏乎?记得随园有云:“与其做总督衙门的门上,自然不如典史衙门的官主。”此语却有理,只是小小官主,也不是容易做的。古人诗文集,往往从其子弟门人辑录传世,然如杜、韩、权、陆等巨集,岂能徒靠他人存录乎?盖虽手自存稿而不肯明言,即自命必传,到此时便亦自有蕴藉含蓄之法,所以养文章之福,存羞耻之界也。《三百篇》何尝自著姓名乎?两京、六朝始有最录之集,然零星坠散,亦赖后人收拾。唐人存集,亦不矜矜自鸣,必须传后。白香山自藏诗本于庐山,乃偶然别致事,如羊叔子沉碑之意,只是风雅佳话耳。宋人多自定集,去古远矣。元、明以来,乃有年年订集,每数十百篇即题一集名,势不能不缀辑凑衍充其篇幅,又动辄要人作序,要人题词夸诩。呜呼!廉耻道丧,尚云诗乎!愿与学者共戒之也。
凡事看立志何如,若所志不过眼前名士,当世诗翁,借图声誉,则但取古诗唐诗选本,揣摩几篇,近人诗集,涉猎几部,只要肯做,不怕不翁。若要自走一路,自名一家,或冷淡,或兀傲,或博雅,或风韵秀婉,或山水模写清妙,须自己要学这一路,看这一路,不杂不间,是不容易的。若想做个一代有数的诗人之诗,则砥行积学,兼该众理,任重致远,充扩性情之量,则天地古今相际。而用笔之法,行气之准,如何得厚得重得空得实得精得大。此志最高,能到不能到,自有气数管着;而真立此志者,盖亦不多也。
天天起来题图和韵,诚属无味。然作家又有一种习气,说生平不喜题图,不爱次韵,如此便算高乎?诗人不诗人,全不在此:只是题图,看是什么图,有故实有道理,可借以发摅自己才情见识,才好与它题;若人人想的行乐图,其人不自亮,我又从而文采之,岂不增丑?和韵至坡、谷为极盛,然如和陶诗,许多理趣,山谷和韵,奇致层出,何曾不自见胸次,无庸高论也。
立身应世为学大要,不外一藏字,于诗道尤要尤要。说不尽,写不尽,时时领略此理而已。
凡做一事,必兼做别事,此一事方得好。专做诗,诗不能工也。随时随事都不是诗,都是诗之所以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