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毁灭》是现代诗人朱自清于1922年12月9日创作的一首长诗。这首诗共有八节,中心思想是抛弃那如轻烟、如浮云的玄想,丢掉那诱惑的纠缠,求其速速毁灭;立定脚跟,踏踏实实地走自家的路;反思了抛弃了过去时日的空泛和虚妄;要“专崇实际”,要回归到“一个平平常常的我”。这首诗结构上的复沓和曼衍,是非常明显和突出的;而整首诗中,对比、象征、比喻,也使用极多,使长诗诗味很浓。
作品原文
毁灭
六月间在杭州。因湖上三夜的畅游,教我觉得飘飘然如轻烟,如浮云,丝毫立不定脚跟。当时颇以诱惑的纠缠为苦,而亟亟求毁灭。情思既涌,心想留些痕迹。但人事忙忙,总难下笔。暑假回家,却写了一节;但时日迁移,兴致已不及从前好了。九月间到此,续写成初稿;相隔更久,意态又差。直到今日,才算写定,自然是没劲儿的!所幸心境还不会大变,当日情怀,还能竭力追摹,不至很有出入;姑存此稿,以备自己的印证。
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九日晚记。
踯躅在半路里,
垂头丧气的,
是我,是我!
五光吧,
十色吧,
罗列在咫尺之间:
这好看的呀!
那好听的呀!
闻着的是浓浓的香,
尝着的是腻腻的味;
况手所触的,
身所依的,
都是滑泽的,
都是松软的!
靡靡然!
怎奈何这靡靡然?——
被推着,
被挽着,
长只在俯俯仰仰间,
何曾做得一分半分儿主?
在了梦里,
在了病里;
只差清醒白醒的时候!
白云中有我,
天风的飘飘,
深渊里有我,
伏流的滔滔;
只在青青的,青青的土泥上,
不曾印着浅浅的,隐隐约约的,我的足迹!
我流离转徙,
我流离转徙;
脚尖儿踏呀,
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!
在风尘里老了,
在风尘里衰了,
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,
几堆黑簇簇的影子!
幻灭的开场,
我尽思尽想:
“亲亲的,虽渺渺的,
我的故乡——我的故乡!
回去!回去!”
虽有茫茫的淡月,
笼着静悄悄的湖面,
雾露蒙蒙的,
雾露蒙蒙的;
仿仿佛佛的群山,
正安排着睡了。
萤火虫在雾里找不着路,
只一闪一闪地乱飞。
谁却放荷花灯哩?
“哈哈哈哈——”
“吓吓吓——”
夹着一缕低低的箫声,
近处的青蛙也便响起来了。
是被摇荡着,
是被牵惹着,
说已睡在“月姊姊的臂膊”里了;
真的,谁能不飘飘然而去呢?
但月儿其实是寂寂的,
萤火虫也不曾和我亲近,
欢笑更显然是他们的了。
只有箫声,
曾引起几番的惆怅;
但也是全不相干的,
箫声只是箫声罢了。
摇荡是你的,
牵惹是你的,
他们各走各的道儿,
谁理睬你来?
横竖做不成朋友,
缠缠绵绵有些什么!
孤另另的,
冷清清的,
没味儿,没味儿!
还是掉转头,
走你自家的路。
回去!回去!
虽有雪样的衣裙,
现已翩翩地散了,
仿佛清明日子烧剩的白的纸钱灰。
那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,
含蓄过多少意思,蕴藏多过少话句的,
也干涸了,
干到像烈日下的沙漠。
漆黑的发,
成了蓬蓬的秋草;
吹弹得破的面孔,
也只剩一张褐色的蜡型。
况花一般的笑是不见一痕儿,
珠子一般的歌喉是不透一丝儿!
眼前是光光的了,
总只有光光的了。
撇开吧。
还撇些什么!
回去!回去!
虽有如云的朋友,
互相夸耀着,
互相安慰着,
高谈大笑里
送了多少的时日;
而饮啖的豪迈,
游踪的密切,
岂不像繁茂的花枝,
赤热的火焰哩!
这样被说在许多口里,
被知在许多心里的,
谁还能相忘呢?
但一丢开手,
事情便不同了:
翻来是云,
覆去是雨,
别过脸,
掉转身,
认不得当年的你!——
原只是一时遣着兴罢了,
谁当真将你放在心头呢?
于是剩了些淡淡的名字——
莽莽苍苍里,
便留下你独个,
四周都是空气罢了,
四周都是空气罢了!
还是摸索着回去吧;
那里倒许有自己的弟兄姊妹
切切地盼望着你。
回去!回去!
虽有巧妙的玄言,
像天花的纷坠;
在我双眼的前头,
展示渺渺如轻纱的憧憬——
引着我飘呀,飘呀,
直到三十三天之上。
我拥在五色云里,
灰色的世间在我的脚下——
小了,更小了,
远了,几乎想也想不到了。
但是下界的罡风
总归呼呼地倒旋着,
吹人我丝丝的肌里!
摇摇荡荡的我
倘是跌下去呵,
将像泄着气的轻气球,
被人践踏着顽儿,
只馀嗤嗤的声响!
况倒卷的罡风,
也将像三尖两刃刀,
劈分我的肌里呢?——
我将被肢解在五色云里;
甚至化一阵烟,
袅袅地散了。
我战栗着,
“念天地之悠悠”……
回去!回去!
虽有饿着的肚子,
拘挛着的手,
乱蓬蓬秋草般长着的头发,
凹进的双眼,
和软软的脚,
尤其灵弱的心,
都引着我下去,
直向底里去,
教我抽烟,
教我喝酒,
教我看女人。
但我在迷迷恋恋里,
虽然混过了多少时刻,
只是不让步的是我的现在,
他不容你不理他!
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,
只觉肢体的衰颓,
心神飘忽,
便在迷恋的中间,
也潜滋暗长着哩!
真不成人样的我
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?
不!不!
趁你未成残废的时候,
还可用你仅有的力量!
回去!回去!
虽有死仿佛像白衣的小姑娘,
提着灯笼在前面等我,
又仿佛像黑衣的力士,
擎着铁锤在后面逼我——
在我烦忧着就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,
和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,
(互以血眼相看着)的时候,
在我为两肩上的人生的担子,
压到不能喘气,
又眼见我的收获
渺渺如远处的云烟的时候;
在我对着黑绒绒又白漠漠的将来,
不知取怎样的道路,
却尽徘徊于迷悟之纠纷的时候:
那时候她和他便隐隐显现了,
像有些什么,
又像没有——
凭这样的不可捉摸的神气,
真尽够教我向往了。
去,去,
去到她的,他的怀里吧。
好了,她望我招手了,
他也望我点头了。……
但是,但是,
她和他正都是生客,
教我有些放心不下;
他们的手飘浮在空气里,
也太渺茫了,
太难把握了,
教我怎好和他们相接呢?
况死之国又是异乡,
知道它什么土宜哟!
只有在生之原上,
我是熟悉的;
我的故乡在记忆里的,
虽然有些模糊了,
但它的轮廓我还是透熟的,——
哎呀!故乡它不正张着两臂迎我吗?
瓜果是熟的有味;
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;
小姑娘呀,
黑衣的力士呀,
我宁愿回我的故乡,
我宁愿回我的故乡;
回去!回去!
归来的我挣扎挣扎,
拔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!
什么影像都泯没了,
什么光芒都收敛了;
摆脱掉纠缠,
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!
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,
不再低头看白水,
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;
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,
打上深深的脚印!
虽然这些印迹是极微细的,
且必将磨灭的,
虽然这迟迟的行步
不称那迢迢无尽的程途,
但现在
既平常而又渺小的我,
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,
便有十分的欣悦——
那些远远远远的
是再不能,也不想理会了。
别耽搁吧,
走!走!走!
创作背景
《毁灭》是五四时期的抒情长诗,作于1922年12月9日。1922年,朱自清正在探索人生之谜,追求生命中的积极刹那主义,希望每一刹那都活得有意义。但是,家庭、社会、工作,都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;思想上许多痛苦,使他乞求毁灭掉。朱自清毕竟是一个崇尚实际的人,他超越了自己和环境,写出了《毁灭》,标志着他的新起点。
文学赏析
全诗共分八节。中间六节罗列各种诱惑的纠缠而一层一层的加以打破。作者的主旨在首尾两节中,故这两节尤为重要。第一节说明自己的病根:“白云中有我,天风的飘飘;/深渊里有我,伏流的滔滔;/只在青青的,青青的土泥上;/不曾印着浅浅的,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!”又说明自己的怅惘身世之感:“在风尘里老了,/在风尘里衰了/仅存的一个懒恹恹身子,/几堆黑簇簇的影子!”第八节则把解决的方法全盘托出。他先说明他的“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”:“摆脱掉纠缠,还原了一个平平常悖的我。/……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,打上深深的脚印!”随后又发挥他的“刹那主义”:“但现在的平常而甜小的我,/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,/便有十分的欣悦——/那些远远远远的,是再不能,也不想貍会的了。”这两节的意思可谓明白极了,已无申说的必要。他这两种主义,原只是个主义的两个名词。
《毁灭》这诗所给读者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,在人生的斗争方面:第一个是“撇”字,第二个是“执”字,撇是撇开,执是执住,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,答了等于没答的同题,无论大的小的,新的老的,我们总把它们起开,且得远远远远的,越远越好。因为这些问题,读者既不能回答,答了也无用,何如不答为佳。远运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,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,也未必即是偷懒,也未必即是无用。“撇开”是专为成就这个“执著”的。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,则有所牵萦,便不能把这生命的一刹那,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。老子说得好:“无之以为用。”这就是《毁灭》的根本观念。必摆脱掉纠缠,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。《毁灭》便是生长。《毁灭》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。
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,除研通这首诗以外,不能不略考作者的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。《毁灭》的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;但这种思想意念决非突然而来,且非单纯地构成的。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,其成因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微细的事情。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,极崇高而虚浮;从骨子里看,极平常而切实,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一种倾向,一种态度;所以人人应当有的,人人必然有的,不算什么希罕事,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,则离真相便愈远了,故读《毁灭》的人也作如是观。
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,《毁灭》作者的病源至少有两个:家庭的穷困冲突与社会的压迫。这是凡读到《毁灭》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。读者读《笑的历史》,至少能领会一些。这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,养成他的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眷恋的气息。
朱自清为人柔而不弱。读者只听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,可见他的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。他所持的态度,正是他自己的一服对症的药。以他家庭状况的不安,自己成就的渺茫;所以要一步步的走,不去理会那远远远远的。以人生担荷的过重,迷悟的纠纷;所以要摆脱纠缠,完成平常的自我。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的本身上,并非两件事;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,还是挣扎着。他的人生观念一在《毁灭》及其他请作中所表示的,是呻吟,也就是口令,是怯者的,也是勇者的呼声;总之,决不是一面空大鼓着来吓唬人,或者给人玩儿的。这对于他自己,对于同病相怜的人,极容易,极切实,极其有用,不敢说即是真理;但这总是读者的一服药。
名家点评
散文家、红学家
俞平伯《读<毁灭>》:“《毁灭》便是生长。《毁灭》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;它风格底宛转缠绵,意境底沉郁深厚,音调的柔美凄怆,只有屈子底《离骚》差可仿佛。”
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朱金顺《中外文学名著精品赏析 (下册)》:作者把生活中的诱惑和压力,把虚幻和哀愁,都用意象表现了出来。几节之中,结构上的复沓和曼衍,是非常明显和突出的。而整首诗中,对比、象征、比喻,也使用极多,使长诗诗味很浓,获得了成功。
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孝全、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助教刘泰隆《朱自清作品欣赏》:在《毁灭》里,诗人汹涌的情思,体现在那曼衍的结构之中,蕴含在无数生动形象里头。
作者简介
朱自清(1898~1948),原名自华,字佩弦,号秋实。江苏扬州人。“文学研究会”的早期成员,现代散文家、学者。原任清华大学教授,抗日战争爆发后转西南联合大学任教。在抗日民主运动的影响下,政治态度明显倾向进步。晚年积极参加反帝民主运动。他的散文,结构严谨,笔触细致,不论写景抒情,均能通过细密观察或深入体味,委婉地表现出对自然景色的内心感受。抒发自己的真挚感情,具有浓厚的诗情画意。主要作品有《毁灭》、《
踪迹》、《背影》、《欧游杂记》、《
伦敦杂记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