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汪信之一死救全家》是宋代话本小说。著者不详。收入《古今小说》。本书主要讲述了一个人的死救了全家人性命的故事。
基本简介
故事写汪信之因与其兄不合出走到麻地,靠卖炭、卖铁、经营渔业,渐渐发展成为地方一霸。在汪进京城临安,投阙上书要为国家效力恢复中原之际,由于儿子对汪的两位友人程彪、程虎馈赠不多,二程便告官诬陷汪信之谋反。官府捉拿,汪信之在率领众人自卫后逃离,而家人全部被捕。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,汪信之投案自首,救活全家人,而自己遭处斩。
故事原文
白发苏堤老妪,不知生长何年。相随
宝驾共南迁,往事能言旧汴。
前度君王游幸,一时询旧凄然。鱼羹妙制味犹鲜,双手擎来奉献。
说话大宋乾道淳熙年间,孝宗皇帝登极,奉高宗为太上皇。那时金邦和好,四郊安静,偃武修文,与民同乐。孝宗皇帝时常奉着太上乘龙舟,来西湖玩赏。湖上做买卖的,一无所禁,所以小民多有乘着圣驾出游,
赶趁生意。只卖酒的,也不止百十家。
且说有个酒家婆姓宋,排行第五,唤做
宋五嫂,原是东京人氏,造得好鲜鱼羹,京中最是有名的。建炎中,随驾南渡,如今也侨寓苏堤
赶趁。一日,太上游湖,泊船苏堤之下,闻得有东京人语音。遣内官召来,乃一年老婆婆。有老
太监认得他是汴京樊楼下住的宋五嫂,善煮鱼羹,奏知太上。太上题起旧事,凄然伤感,命制鱼羹来献。太上尝之,果然鲜美,即赐金钱一百文。此事一时传遍了
临安府,王孙公子,家富巨室,人人来买宋五嫂鱼羹吃,那老妪因此遂成巨富。有诗为证:一碗鱼羹值几钱?旧京遗制动天颜。时人倍价来争市,半买君恩半买鲜。
又一日,御舟经过断桥,太上舍舟闲步,看见一酒肆精雅,坐启内设个素屏风,屏风上写《风入松》词一首,词云:
“一春常费买花钱,日日醉湖边。玉骢惯识西湖路,骄嘶过沽酒楼前。红杏香中歌舞,绿杨影里秋千。
暖风十里
丽人天,花压鬓云偏。画船载得春归去,馀情付湖水湖烟。明日重移残酒,来寻陌上花钿。”
太上览毕,再三称赏,问
酒保:“此词何人所作?”酒保答言:“此乃太学生于国宝醉中所题。”太上笑道:“此词虽然做得好,但末句‘重移残酒’,不免带寒酸之气。”因索笔,就屏上改云:“明日重扶残醉。”即日宣召于国宝见驾,钦赐翰林待诏。那酒家屏风上添了御笔,游人争来观看,因而饮酒,其家亦致大富。后人有诗,
单道于国宝际遇太上之事。诗曰:“素屏风上醉题词,不道君王盼睐奇。若问姓名谁上达?酒家即是
魏无知。”又有诗赞那酒家云:“御笔亲删墨未干,满城闻说尽争看。一般酒肆偏腾涌,始信皇家雨露宽。”
那时南宋承平之际,无意中受了朝廷恩泽的不知多少。同时,又有文武全才,出名豪侠,不得际会风云,被小人诬陷,激成大祸,后来做了一场
没挞煞的笑话。此乃命也,时也,运也。正是:古时来风送滕王阁,运退
雷轰荐福碑。
话说乾道年间,严州
遂安县有个富家,姓汪,名孚,字师中,曾登乡荐,有财有势,专一武断乡曲,把持官府,为一乡之豪霸。因杀死人命,遇了对头,将汪孚问配
吉阳军去。他又夤缘魏国公
张浚,假以募兵报效为由,得脱罪籍。回家益治资产,复致大富。他有个嫡亲兄弟
汪革,字信之,是个文武全才,从幼只在哥哥身边居住。因与哥哥汪孚酒中争论,一句闲话,别口气只身径走出门,口里说道:“不致千金,誓不还乡!”身边只带得一把雨伞,并无财物,思想:“那里去好?我闻得人说,淮庆一路有耕冶可业,甚好经营。且到彼地,再作道理。只是没有盘缠。”心生一计:自小学得些枪棒拳法在身,那时
抓缚衣袖,做个把势模样。逢着马头聚处,使几路空拳,将这伞权为枪棒,撇个架子,一般有人喝彩,赍发几文钱,将就买些酒饭用度。
不一日,渡了扬子江。一路相度地势,直至安庆府。过了宿松,又行三十里,地名麻地坡。看见荒山无数,只有破古庙一所,绝无人居,山上都是炭材。汪革道:“此处若起个铁冶,炭又方便,足可擅一方之利。”于是将古庙为家,在外纠合无籍之徒,因山作炭,卖炭买铁,就起个铁冶,铸成铁器,出市发卖。所用之人,各有职掌,恩威并著,无不钦服。数年之间,发个大家事起来。遣人到严州取了妻子,来麻地居住。起造厅屋千间,极其壮丽。又占了本处酤坊,每岁得利若干。又打听望江县有个天荒湖方圆七十馀里,其中多生鱼蒲之类。
汪革承佃为己业,湖内渔户数百,皆服他使唤,每岁收他鱼租。其家益富,独霸麻地一乡。乡中有事,俱由他武断。出则佩刀带剑,骑从如云,如贵官一般。四方穷民,归之如市,
解衣推食,人人愿出死力。又将家财交结附近郡县官吏。若与他相好的,酒杯来往;若与他作对的,便访求他过失,轻则遣人讦讼,败其声名,重则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,无处踪迹。以此人人惧怕,交欢恐后。分明是:
郭解重生,朱家再出,气压乡邦,名闻郡国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江淮宣抚使皇甫倜,为人宽厚,颇得士心。抬致四方豪杰,就中选骁勇的,厚其资粮,朝夕训练,号为“忠义军”。宰相汤思退忌其威名,要将此缺替与门生
刘光祖。乃阴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费钱粮,招致无赖凶徒,不战不征,徒为他日地方之害。朝廷将皇甫倜革职,就用了刘光祖代之。那
刘光祖为人又畏懦,又刻薄,专一阿奉宰相,乃悉反皇甫倜之所为,将忠义军散遣归田,不许占住地方生事。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,训练成军,今日一朝而散。这些军士,也有归乡的,也有结伙走绿林中道路的。
就中单表二人,程彪、程虎,荆州人氏。弟兄两个,都学得一身好
武艺,被刘光祖一时驱逐,平日有的请受都花消了,无可存活,思想投奔谁好。猛然想起:“洪教头洪恭,今住在太湖县南门仓巷口,开个茶坊。他也曾做军校,昔年相处得好。今日何不去奔他,共他商议资身之策?”二人收拾行李,一径来太湖县寻取洪恭。洪恭恰好在
茶坊中,相见了,
各叙寒温,二人道其来意。洪恭自思家中
蜗窄,难以相容。当晚杀鸡为黍,
管待二人,送在近处庵院歇了一晚。次日,洪恭又请二人到家中早饭,取出一封书信,说道:“多承二位远来,本当留住几时,争奈家贫
待慢。今指引到一个去处,管取情投意合,有个小小富贵。”二人谢别而行。将书札看时,上面写道:“此书送至宿松县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爷
开拆。”二人依言,来到麻地坡,见了
汪革,将洪恭书札呈上。
汪革拆开看时,上写道:“侍生洪恭再拜,字
达信之十二爷阁下:自别台颜,时切想念!兹有程彪、程虎兄弟,武艺超群,向
隶籍忠义军。今为新统帅散遣不用,特奉荐至府,乞留为馆宾,
令郎必得其资益。外,敝县有湖荡数处,
颇有出产,阁下屡约来看,何迟迟耶?专候拨冗一临,若得之,亦美业也。”
汪革看毕大喜!即唤儿子汪世雄出来相见。置酒款待,打扫房屋安歇。自此程彪、程虎住在汪家,朝夕与汪世雄演习弓马,点拨枪棒。
不觉三月有馀,
汪革有事欲往临安府去。二程闻
汪革出门,便欲相别。
汪革问道:“二兄今往何处?”二程答道:“还到太湖会洪教头则个。”
汪革写下一封
回书,寄与洪恭。正欲赍发二程起身,只见汪世雄走来,向父亲放道:“枪棒还未精熟,欲再留二程过几时,讲些阵法。”
汪革依了儿子言语,向
二程说道:“小儿领教未全,且屈宽住一两个月,待不才回家奉送。”二程见
汪革苦留,只得住了。
却说
汪革到了
临安府,干事已毕。朝中论传金虏败盟,诏议战守之策。
汪革投匦上书,极言向来和议之非。且云:“国家虽安,忘战必危。江淮乃东南重地,散遣忠义军,最为非策。”末又云:“臣虽不才,愿倡率两淮忠勇,为国家前驱,恢复中原,以报积世之仇,方表微臣之志。”天子览奏,下枢密院会议。这枢密院官都是怕事的,只晓得
临渴掘井,那会得
未焚徙薪?况且布衣上书,谁肯破格荐引?又未知金鞑子真个杀来也不,且不覆奏,只将温言好语,款留
汪革在
本府候用。
汪革因此逗留临安,急切未回。正是:将相无人国内虚,布衣有志枉嗟吁。黄金散尽
貂裘敝,悔向
咸阳去上书。
话分两头。再说程彪、程虎二人住在汪家,将及一载,胸中本事,倾倒得授与汪世雄,指望他重重
相谢。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赠,奈因父亲
汪革,一去不回。二程等得不耐烦,坚执要行,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几遍。到后来,毕竟留不住了。一时手中又值空乏,打并得五十两银子,分送与二人,每人二十五两,衣服一套,置酒作别。席上汪世雄说道:“重承二位高贤屈留赐教,
本当厚赠,只因家父久寓临安,二位又坚执要去,世雄手无利权,只有些小私财,权当路费。改日两位若便道光顾,尚容补谢。”二人见银两不多,大失所望,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“洪教头说得汪家父子,万分轻财好义,许我个小富贵,特特而来。淹留一载,只这般
赍发起身!比着忠义军中请受,也争不多。早知如此,何不就
汪革在家时,即便相辞?也少不得助些盘费。如今
汪革又不回来,欲待再住些时,又吃过了送行酒了。”只得怏怏而别。临行时,与汪世雄讨封
回书与洪教头。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,便将父亲先前写下这封书,递与二程,托他致意。二程收了。汪世雄又送一程,方才转去。
当日二程走得困乏,到晚寻店歇宿。沽酒对酌,各出怨望之语。程虎道:“汪世雄不是个三岁孩儿,难道百十贯钱钞,做不得主?直恁装穷
推故,将人小觑!”程彪道:“那孩子虽然轻薄,也还有些面情;可恨
汪革特地相留,不将人为意,数月之间,书信也不寄一个。只说待他回家奉送,难道十年不回,也等他十年?”程虎道:“那些倚着财势,横行乡曲,原不是什么轻财好客的
孟尝君。只看他老子出外,儿子就支不动钱钞,便是小家样子。”程彪道:“那洪教头也不识人。难道别没个相识,偏荐到这三家村去处?”二个
一递一句,说了半夜,吃得有八九分酒了,程虎道:“
汪革寄与洪教头书,书中不知写甚言语,何不拆来一看?”程彪真个解开包裹,将书取出,湿开封处看时,上写道:“侍生
汪革再拜,覆书子敬教师门下:久别怀念,得手书如对面,喜可知也。承荐二程,即留与小儿相处。奈彼欲行甚促,仆又有临安之游,不得厚赠,有负水意。惭愧,惭愧!”书尾又写细字一行,云:“别谕俟从临安回,即得践约,计期当在秋凉矣。革再拜。”程虎看罢,大怒道:“你是个富家,特地投奔你一场,便多将金帛结识我们,久后有相逢处。又不是雇工代役,算甚日子久近?却说道,‘欲行甚促’,‘不得厚赠’,主意原自轻了。”程虎便要将书扯碎烧毁,却是程彪不肯,依旧收藏了。说道:“洪教头荐我兄弟一番,也把个回信与他,使他晓得没甚汤水。”程虎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当夜安歇无话。
次早起身,又行了一日。第三日,赶到太湖县,见了洪教头。洪恭在
茶坊内坐下,
各叙寒温。原来洪恭向来娶下个小老婆,唤做细姨,最是帮家做活,看蚕织绢,不辞辛苦,洪恭十分宠爱。只是一件,那妇人是勤苦作家的人,水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。前次程彪、程虎兄弟来时,洪恭虽然送在庵院安歇,却费了他朝暮两餐,被那妇人絮鋋了好几日。今番二程又来,洪恭不敢延款了,又乏钱相赠;家中存得几匹好绢,洪恭要赠与二程,料是细姨不肯,自到房中,取了四匹,揣在怀里。刚出房门,被
细姨撞见拦住道:“
老无知,你将这绢往那里去?”洪恭遮掩不过,只得央道:“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,今日远来别我还乡,无物表情,你只当权借这绢与我,休得违拗。”细姨道:“老娘千辛万苦,织成这绢,不把来白送与人的。你自家有绢,自家做人情,莫要干涉老娘。”洪恭又道:“他好意远来看我,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,这四匹绢怎省得?我的娘,好歹让我做主这一遭儿。待送他转身,我自来陪你的礼。”说罢就走。
细姨扯住衫袖,道:“你说他远来,有甚好意?
前番白白里吃了两顿,今番又做指望。这几匹绢,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,他有甚亲情往来,却要送他?他要绢时,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讨。”洪恭见小老婆执意不肯,又怕二程等久,只得发个狠,洒脱袖子,径奔出茶坊来。惹得细姨喉急,发起话来道:“甚么没廉耻的光棍,非亲非眷,不时到人家蒿恼!各人要达时务便好。我们开茶坊的人家,有甚大出产?常言道:贴人不富自家穷。有我们这样
老无知、老禽兽,不守本分,
惯一招引
闲神野鬼上门闹炒!看你没饭在锅里时节,有那个好朋友,把一斗五升来资助你?”故意走到屏风背后,千禽兽、万禽兽的骂。原来细姨在内争论时,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,心中十分焦燥。又听得后来骂詈,好没意思,不等洪恭作别,取了包裹便走。洪恭随后赶来,说道:“小妾因两日有些反目,故此言语不顺,二位休得计较。这粗绢四匹,权折一饭之敬,休
嫌微鲜。”程彪、程虎那里肯受,抵死推辞。洪恭只得取绢自回。细姨见有了绢,方才住口。正是:从来阴性吝啬,一文割舍不得。剥尽老公面皮,恶断朋友亲戚。
大抵妇人家勤俭惜财,固是美事,也要通乎人情。比如细姨一味悭吝,不存丈夫体面,他自躲在房室之内,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,如何做人?为此恩变为仇,招非揽祸,往往有之。所以古人说得好,道是:妻贤夫祸少,子孝父心宽。
闲话休题。再说程彪、程虎二人,初意来见洪教头,指望照前款留,他便细诉心腹,再求他荐到个好去处,又作道理。不期反受了一场辱骂,思量没处出气。所带
汪革回书未投,想起书中有“别谕……候秋凉践约”等话,不知何事?心中正恨
汪革,“何不陷他谋叛之情,两处气都出了?好计,好计!只一件,这书上原无实证,难以出首,除非如此如此。”二人离了太湖县,行至江州,在城外觅个旅店,安放行李。
次日,弟兄两个改换衣装,到宣抚衙门前踅了一回。回来吃了早饭,说道:“多时不曾上浔阳楼,今日何不去一看?”两个锁上房门,带了些散碎银两,径到浔阳楼来。那楼上游人无数,二人倚栏观看,忽有人扯着程彪的衣袂,叫道:“程大哥,几时到此?”程彪回头看,认得是府内惯缉事的,
诨名叫做张光头。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,一齐作揖,说道:“一言难尽。且同坐吃三杯,慢慢的告诉。”当下三人拣副空座头坐下,分付酒保取酒来饮。张光头道:“闻知二位在安庆汪家做教师,甚好际遇!”程彪道:“甚么际遇?几乎弄出大事来!”便
附耳低言道:“
汪革久霸一乡,渐有谋叛之意。从我学弓马战阵,庄客数千,都教演精熟了,约太湖洪教头洪恭,秋凉一同举事。教我二人纠合忠义军旧人为内应,我二人不从,逃走至此。”张光头道:“有甚证验?”程虎道:“见有书札,托我回复洪恭,我不曾替他投递。”张光头道:“书在何处?借来一看。”程彪道:“在
下处。”三人饮了一回,还了酒钱。张光头直跟二程到下处,取书看了。道:“这是机密重情,不可汇漏。不才即当禀知宣抚司,二位定有重赏。”说罢,作别去了。
次日,张光头将此事密密的禀知宣抚使刘光祖。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狱,取其口词并
汪革复洪恭书札,密地飞报枢密府。枢密府官大惊!商量道:“
汪革见在
本府候用,何不擒来鞫问?”差人去拿
汪革时,汪革已自走了。原来
汪革素性轻财好义,枢密府里的人,一个个和他相好,闻得风声,预先报与他知道,因此汪革连夜逃回。枢密府官见拿
汪革不着,愈加心慌,便上表奏闻天子。天子降诏,责令宣抚使捕
汪革、洪恭等。宣抚司移文安庆李太守,转行太湖、宿松二县,拿捕反贼。
却说洪恭在
太湖县广有耳目,闻风先已逃避无获。只有
汪革家私浩大,一时难走。此时宿松县令正缺,只有县尉姓何,名能,是他权印。奉了郡檄,点起士兵二百馀人,望麻地进发。行未十里,何县尉在马上思量道:“闻得汪家父子骁勇,更兼冶户鱼户,不下千馀,我这一去,可不枉送了性命?”乃与士兵都头商议,向山谷僻处屯住数日,回来禀知李太守,道:“
汪革反谋,果是真的。庄上器械精利,整备拒捕。小官寡不敌众,只得
回军。伏乞钧旨,别差勇将前去,方可成功。”
李公听信了,便请都监郭择商议。郭择道:“
汪革武断一乡,目无官府,已非一日。若说反叛,其情未的。据称拒捕,何曾见官兵杀伤?依起愚见,不须动兵,小将不才,情愿挺身到彼,观其动静。若彼无叛情,要他亲到府中分辨;他若不来,剿除未晚。”李公道:“都监所言极当,即烦一行。须体察仔细,不可被他瞒过。”郭择道:“小将理会得。”李公又问道:“将军此行,带多少人去?”郭择道:“只亲随十馀人足矣。”李公道:“下官将一人帮助。”即唤缉捕使臣王立到来。王立朝上唱个喏,立于傍边。李公指着道:“此人胆力颇壮,将军同他
去时,缓急有用。”原来郭择与
汪革素有交情,此行轻身而往,本要劝谕汪革,周全其事。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,“他倚着上官差遣,便要夸才卖智。
七嘴八张,连我也不好做事了。”欲待推辞,不要他去,又怕太守疑心,只得领诺,怏怏而别。
次早,王立抓紥停当,便去催促郭择起身。又向郭择道:“郡中捕贼文书,须要带去。
汪革这厮,来便来;不来时,小人同着都监一条麻绳,扣他颈皮。王法无亲,那怕他走上天去!”郭择早有三分不乐,便道:“文书虽带在此,一时不可说破,还要
相机而行。”王立定要讨文书来看,郭择只得与他看了。王立便要拿起,却是郭择不肯,自己收过,藏在袖里。当日郭择和王立都骑了马,手下跟随的不上二十个人,离了郡城,望宿松而进。
却说
汪革自临安回家,已知枢密院行文消息,正不知这场是非,从何而起。却也自恃没有反叛实迹,跟脚牢实,放心得下。
前番何县尉领兵来捕,虽不曾到麻地,已自备细知道,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?闻知郡中又差郭都监来,带不满二十人,只怕是诱敌之计,预戒庄客,大作准备。分付儿子汪世雄,埋伏壮丁伺候,“倘若官兵来时,只索抵敌。”却说世雄妻张氏,乃太湖县盐贾张四郎之女,平日最有智数,见其夫装束,问知其情,乃出房对
汪革说道:“公公素以豪侠名,积渐为官府所忌。若其原非反叛,官府亦自知之。为今之计,不若挺身出辨,得罪犹小,尚可保全家门。倘一有拒捕之名,弄假成真,百口难诉,
悔之无及矣。”汪革道:“郭都监,吾之故人,来时定有商量。”遂不从张氏之言。
再说郭择到了麻地,径至
汪革门首。
汪革早在门外迎候,说道:“不知都监驾临荒僻,失于远接。”郭择道:“郭某此来,甚非得已,信之必然相谅。”两个揖让升厅,分宾坐定,
各叙寒温。郭择看见两厢廊庄客往来不绝,明晃晃摆着刀枪,心下颇怀悚惧。又见王立跟定在身旁,不好细谈。
汪革开言问道:“此位何人?”郭择道:“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观察也。”
汪革起身,重与王立作揖,道:“
失瞻,休罪!”便请王立在厅侧小阁儿内坐下,差个主管相陪。其馀从人俱在门首空房中安紥。
一时间备下三席大酒:郭择客位一席,
汪革主位相陪一席,王立另自一席。馀从满盘肉,大瓮酒,尽他醉饱。饮酒中间,
汪革又移席书房中小坐,却细叩郭择来意。郭择隐却郡檄内言语,只说道:“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诬,命郭某前来劝谕。信之若藏身不出,便是
无丝有线了;若肯至郡分辨,郭某
一力担当。”汪革道:“且请宽饮,却又理会。”郭择真心要周全
汪革,乘王立不在眼前,正好说话,连次催并汪革决计。
汪革见逼得慌,愈加疑惑。
此时六月天气,
暑气蒸人,汪革要郭择解衣畅饮,郭择不肯。郭择连次要起身,
汪革也不放,只管斟着大觥相劝。自己牌至申牌时分,席还不散。郭择见天色将晚,恐怕他留宿,决意起身。说道:“适郭某所言,出于至诚,并无半字相欺。从与不从,早早裁决,休得两相担误。”
汪革带着半醉,唤郭择的表字道:“希颜是我故人,敢不
吐露心腹:某无辜受谤,不知所由。今即欲入郡参谒,又恐郡守不分皂白,阿附上官,强入人罪,鼠雀贪生,人岂不惜命?今有楮券四百,聊奉希颜表意,为我转限两三个月。我当向
临安借贵要之力,与枢密院讨个人情。上面先说得停妥,方敢出头。希颜念吾平日交情,休得
推委。”郭择本不欲受,只恐汪革心疑生变,乃佯笑道:“平昔相知,自当效力,何劳厚赐?暂时领受,容他日
璧还。”却待舒手去接那
楮券,谁知王观察王立站在窗外,听得
汪革将楮券送郭择,自己却没甚贿赂,带着九分九厘醉态,不觉大怒!拍窗大叫道:“好都监!枢密院奉圣旨着本郡取谋反犯人,乃受钱转限,谁人敢担这干系?”
原来汪世雄率领壮丁,正伏在壁后。听得此语,即时跃出,将郭择一索捆番,骂道:“吾父与你何等交情,如何藏匿圣旨文书,吃骗吾父入郡,陷之死地?是何道理?”王立在窗外听见势头不好,早转身便走。正遇着一条好汉,提着朴刀拦住。那人姓刘,名青,绰号“刘千斤”,乃
汪革手下第一个心腹家奴,喝道:“贼子那里走!”王立拨出腰刀厮斗,夺路向前,早被刘青左臂上砍上一刀,王立负痛而奔,刘青紧步赶上。只听得庄外喊声大举,庄客将从人乱砍,尽皆杀死。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,情知逃走不脱,便随刀仆地,妆做僵死。庄客将挠钩拖出,和众死尸一堆儿堆向墙边。
汪革当厅坐下,汪世雄押郭择,当面搜出袖内文书一卷。
汪革看了大怒!喝教斩首。郭择叩头求饶,道:“此事非关小人,都因何县尉妄禀拒捕,以致太守发怒。小人奉上官差委,不得已而来。若得何县尉面对明白,小人虽死不恨。”汪革道:“留下你这驴头也罢,省得那狗县尉没有了证见。”分付:“权锁在耳房中。”教汪世雄即时往炭山冶坊等处,凡壮丁都要取齐听令。
却说
炭山都是村农,怕事,闻说汪家造反,一个个都向深山中
藏躲。只有冶坊中大半是
无赖之徒,
一呼而集,约有三百馀人,都到庄上,杀牛宰马,权做赏军。庄上原有骏马三匹,日行数百里,价值千金。那马都有名色,叫做:惺惺骝、小骢骡、番婆子。又平日结识得四个好汉,都是胆勇过人的。那四个?龚四八、董三、董四、钱四二。其时也
都来庄上,开怀饮酒,直吃到四更尽,五更初。众人都醉饱了,汪革紥缚起来,真像个好汉:头总旋风髻,身穿白锦袍;?鞋兜脚紧,裹肚系身牢。多带穿杨箭,高擎斩铁刀。雄威真罕见,麻地显英豪!
汪革自骑着番婆子,控马的用着刘青,又是一个不良善的,怎生模样?刚须环眼威风凛,八尺长躯一片锦。千斤铁臂敢相持,好汉逢他
打寒噤。
汪革引着一百人为前锋。董三、董四、钱四二共引三百人为中军。汪世雄骑着小骢骡,却教龚四八骑着惺惺骝相随,引一百馀人,押着郭都监为后队。分发已定,连放三个大铳,一齐起身,望宿松进发,要拿何县尉。正是: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。
离城约五里之近,天色大明。只见钱四二跑上前向
汪革说道:“要拿一个县尉,何须惊天动地!只消数人突然而入,缚了他来就是。”汪革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就教钱四二押着大队屯住,单领董三、董四、刘青和二十馀人前行。望见城濠边一群小儿连臂而歌,歌曰:“二六佳人姓汪,偷个船儿过江。过江能几日?一杯热酒难当。”歌之不已。
汪革策马近前叱之,忽然不见,心下甚疑。到县
前时,已是
早衙时分,只见静悄悄地,绝无动静。
汪革却待下马,只见一个
直宿的老门子,从县里面唱着哩?花儿的走出,被刘青一把拿住,问道:“何县尉在那里?”老门子答道:“昨日往东村勾摄公事未回。”
汪革就教他引路。径出东门,约行二十馀里,来到一所大庙,唤做福应侯庙,乃是一邑之香火。本邑奉事甚谨,最有灵应。老门子指道:“每常官府下乡,只在这庙里歇宿,可以问之。”
汪革下马入庙。
庙祝见人马雄壮,刀仗鲜明,正不知甚人,唬得
尿流屁滚,跪地迎接。
汪革问他县尉消息,
庙祝道:“昨晚果然在庙安歇,今日五更起马,不知去向。”汪革方信老门子是实话,将他放了。就在庙里打了中火,遣人四下踪迹县尉,并无的信。看看捱至申牌时分,
汪革心中十分焦燥,教取火来,把这福应侯庙烧做白地,引众仍回旧路。刘青道:“县尉虽然不在,却有妻小在
官廨中。若取之为质,何愁县尉不来?”
汪革点头道:“是。”行至东门,尚未昏黑,只见城门已闭。却是王观察王立不曾真死,负痛逃命入城,将事情一一禀知巡检。那巡检唬得
面如土色,一面分付闭了城门,防他罗唣;一面申报郡中,说
汪革杀人造反,早早发兵剿捕。
再说
汪革见城门闭了,便欲放火攻门。忽然一阵怪风,从城头上旋将下来。那风好不利害!吹得人毛骨俱悚,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鸣,倒退几步。
汪革在马上大叫一声,直跌下地来。正是:未知性命如何,先见四肢不举。刘青见
汪革坠马,慌忙扶起看时,不言不语,好似中
恶模样,不省人事。刘青只得抱上雕鞍,董三、董四左右防护,刘青控马而行。转到南门,却好汪世雄引着二三十人,带着火把接应,合为一处。又行二里,
汪革方才苏醒。叫道:“
怪哉!分明见一神人,身长数丈,头如车轮,白袍金甲,身坐城堵上,脚垂至地,神兵簇拥,不计其数,旗上明写‘福应侯’三字。那神人舒左脚踢我下马,想是神道怪我烧毁其庙,所以为祸也。明早引大队到来,白日里攻打,看他如何?”汪世雄道:“父亲还不知道,钱四二恐防累及,已有异心,不知与众人如何商议了,他先洋洋而去,以后众人陆续走散,三停中已去了
二停。父亲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计较。”
汪革听罢,
懊恨不已。
行至屯兵之地,见龚四八,所言相同。郭择还锁押在彼,
汪革一时性起,拔出佩刀,将郭择劈做两截。引众再回麻地坡来,一路上又跑散了许多人。到庄点点人数,止存六十馀人。汪革叹道:“吾素有忠义之志,忽为奸人所陷,无由自明。初意欲擒拿县尉,究问根由,报仇雪耻;因借府库之资,招徕豪杰,跌宕江淮,驱除这些贪官污吏,使威名盖世;然后就朝迁恩抚,为国家出力,建万世之功业。今吾志不就,命也。”对龚四八等道:“感众兄弟相从不舍,吾何忍负累!今罪犯必死,此身已
不足惜。众兄弟何不将我昢送官,自脱其祸?”龚四八等齐声道:“哥哥说那里话!我等平日受你看顾大恩,今日患难之际,生死相依,岂有更变!哥哥休将钱四二一例看待。”汪革道:“虽然如此,这麻地坡是个
死路,若官兵一到,没有退步。大抵朝迁之事,虎头蛇尾,且暂为逃难之计。倘或天天可怜,不绝尽汪门宗祀,此地还是我子孙故业。不然,我
汪革魂魄,亦不复到此矣!”言讫,扑簌簌两行泪下。汪世雄放声大哭,龚四八等皆泣下,不能仰视。汪革道:“天明恐有军马来到,
事不宜迟矣。天荒湖有渔户可依,权且躲避。”乃尽出金珠,将一半付与董三、董四,教他变姓易名,往临安行都为贾,布散流言,说何县尉迫胁
汪革,实无反情,只当公道不平,逢人分析。那一半付与龚四八,教他领了三岁的孙子,潜往吴郡藏匿。“官府只虑我北去
通虏,决不疑在近地。事平之后,径到严州
遂安县,寻我哥哥汪师中,必然收留。”乃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。龚四八道:“此马毛色非凡,恐被人识破,不可乘也。”汪革道:“若遗与他人,有损无益。”提起大刀,一刀一匹,三刀尽皆杀死。庄前庄后,放起一把无情火,必必剥剥,烧得烈焰腾天。
汪革与龚、董三人,就火光中洒泪分别。世雄妻张氏,见三岁的孩儿去了,大哭一场,自投于火而死。若
汪革早听其言,岂有今日?正是:良药苦口,忠言逆耳。有智妇人,赛过男子。
汪革伤感不已,然无可奈何了。天色将明,分付庄客:“不愿跟随的,听其自便。”引了
妻儿老少,和刘青等心腹三十馀人,径投望江县天荒湖来。取五只渔船,分载人口,摇向芦苇深处藏躲。
话分两头。却说安庆李太守见了宿松县申文,大惊!忙备文书各上司处申报;一面行文各县,招集民兵剿贼。江淮宣抚司刘光祖将事情装点大了,奏闻朝迁。旨意倒下枢密院:“着本处统帅约会各郡军马,合力剿捕,毋致蔓延。”
刘光祖各郡调兵,到者约有四五千之数。已知
汪革烧毁房舍,逃入天荒湖内。又调各处船兵,
水陆并进。又支会平江一路,用兵邀截,以防
走逸。那领兵官无
非是都监、
提辖、县尉、巡检之类,素闻
汪革骁勇,党与甚众,人有畏怯之心。陆军只屯住在望江城外,水军只屯在里湖港口,抢掳民财,消磨粮饷,那个敢下湖捕贼?
住了二十馀日,湖中并无动静。有几个大胆的乘个小朅船,哨探出去,望见芦苇中烟火不绝,远远的鼓声敲响,不敢近视,依旧朅转。又过几日,烟火也没了,鼓声也不闻了。水哨禀知军官,移船出港,
筛锣擂鼓,摇旗呐喊而前,?入湖中。连打鱼的小船都四散躲过,并不见一只。向芦苇烟起处搜看时,鬼脚迹也没一个了。但见几只破船上堆却木屑和草根,煨得船板焦黑。浅渚上有两三面大鼓,鼓上缚着羊,连羊也饿得半死了。原来鼓声是羊蹄所击,烟火乃木屑。
汪革从湖入江,已顺流东去,正不知几时了。军官惧罪,只得将船追去。
行出江口,只见五个渔船,一字儿泊在江边,船上立着个汉子。有人认得这船是天荒湖内的渔船,拢船去拿那汉子查问时,那汉子噙着眼泪,告诉道:“小人姓樊,名速,川中人氏。因到此做些小商贩,买卖已毕,与一个乡亲同坐一只大船,三日前来此江口,撞着这五个渔船。船上许多好汉,自称汪十二爷,要借我大船安顿人口,将这五个小渔船相换。我不肯时,腰间拔出雪样的刀来便要杀害,只得让与他去了。你看这个小船,怎过得川江?累我重复觅船,好不苦也!”船上两个军官商量道:“眼见得换船的汪十二爷,便是
汪革了。他人众已散,只有两只大船,容易算计了,且放心赶去。”行至采石矶边,见江面上摆列战舰无数,却是
太平郡差出军官,领水军把截采石,盘诘行船,恐防反贼汪革
走逸。打听的实,两处军官相会。安庆军官说起
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,劫上两只大客船,装载家小之事。“料他必从此过,小将跟寻下来,如何不见?”采石军官听说,大惊顿足道:“我被这奸贼瞒过了也!前两日辰牌时分,果有两只大客船,船中满载家小,其人冠带来谒,自称姓王,名中一,为蜀中参军,任满赴行都升补。想来‘汪’字半边是‘王’字,‘革’字下截是‘中一’二字,此人正是
汪革。今已过去,不知何往矣!”两处军官度道:“失了汪革正贼,料瞒不过。”只得从实申报上司。上司见
汪革踪迹神出鬼没,愈加疑虑,请枢密院悬下
赏格,
画影图形,各处张挂:“有能擒捕汪革者,给赏一万贯,官升三级;获其嫡亲家属一口者,赏三千贯,官升一级。”
却说
汪革乘着两只客船,径下太湖。过了数日,闻知官府
挨捕紧急,料是藏躲不了,将客船凿沉湖底,将家小寄顿一个打鱼人家,多将金帛相赠,约定一年后来取。却教刘青跟随儿子汪世雄,间道往
无为州漕司出首,说:“父亲原无反情,特为县尉何能陷害,见今逃难行都,乞押去追寻,免致兴兵调饷。此乃保全家门之计,不可迟滞。”世雄被父亲所逼,只得去了。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词,问了
备细,差官锁押到
临安府,挨获
汪革;一面禀知枢密等院衙门去讫。
却说
汪革发脱家小,单单剩得一身,改换衣装,径望临安而走。在城外住了数日,不见儿子世雄消息,想起城北厢官白正,系向年相识,乃夜入北关,叩门求见。白正见是
汪革,大惊,便欲走避。
汪革扯住说道:“兄长勿疑,某此来束手投罪,非相累也。”白正方才心稳,开言问道:“官府捕足下甚急,何为来此?”
汪革将
冤情告诉了一遍:“如今愿借兄长之力,得诣阙自明,死亦无恨。”白正留
汪革住了一宿,次早报知枢密府,遂下于大理院
狱中。狱官拷问他家属何在,及同党之人姓名。汪革道:“妻小都死于火中,只有一子名世雄,一向在外做客,并不知情。庄丁俱是村民,各各逃命去讫,亦不记姓名。”狱官严刑拷讯,终不肯说。
却说白正不愿领赏,纪功升官,心下十分可怜汪革,一应狱中事体,替他周旋。
临安府闻说反贼
汪革投到,把做异事传播。董三、董四知道了,也来暗地与他使钱,大尹院上官吏都得了贿赂,
汪革稍得宽展,遂于狱中上书。大略云:“臣
汪革,于某年某月投匦献策,愿倡率两淮忠义,为国家前驱破虏,恢复中原。臣志在报国如此,岂有贰心?不知何人谤臣为反,又不知所指何事?愿得其人与臣面质,使臣心迹明白,虽死犹生矣。”天子见其书,乃诏九江府押送程彪、程虎二人,到行都并下大理鞫问。其时无为州漕司文书亦到,汪世雄也来了。那会审一日,好不热闹!
汪革父子相会,一段悲伤,自不必说,看见对头,却是二程兄弟,出自意外,到吃一惊!方晓得这场是非的来历。
刑官审问时,二程并无他话,只指
汪革所寄洪恭之书为据。
汪革辨道:“书中所约秋凉践约,原欲置买太湖县湖荡,并非另情。”刑官道:“洪恭已在逃了,有何对证?”汪世雄道:“闻得洪恭见在宣城居住,只拿他来审,便知端的。”刑官一时不能决,权将四人分头监候,行文宁国府去了。不一日,本府将洪恭解到。刘青在外面已自
买嘱解子,先将程彪、程虎根由
备细与洪恭说了。洪恭料得没事,大着胆进院。遂将写书推荐二程,约
汪革来看湖荡,及汪家赍发薄了,二人不悦,并赠绢不受之故,
始末根由,说了一遍。“
汪革回书,被程彪、程虎藏匿不付。两头怀恨,遂造此谋,诬陷平人,更无别故。”堂上官录了口词,向狱中取出汪家父子、二程兄弟面证。程彪、程虎见洪恭说得的实了,无言可答。
汪革又将何县尉停泊中途,诈称拒捕,以致上司激怒等因,说了一遍。问官
再四推鞫无异,又且得了贿赂,有心要周旋其事。当时判出审单,略云:审得犯人一名汪革,
颇有侠名,原无反状。始因二程之私怨,妄解书词;继因何尉之讹言,遂开兵衅。察其本谋,实非得已。但不合不行告辨,纠合凶徒,擅杀职官郭择及士兵数人。情虽可原,罪实难宥。思其束手自投,显非抗拒。但行凶非止一人,据革自供当时逃散,不记姓名;而郡县申文,已有刘青名字。合行文本处访拿治罪,不可终成漏网。革子世雄,知情与否,亦难悬断。然观无为州首词与
同恶相济者不侔,似宜准自首例,姑从
末减。汪革照律该凌迟处死,仍
枭首示众,
决不待时。汪世雄杖脊发配二千里外。程彪、程虎首事妄言,杖脊发配一千里外。俱俟凶党刘青等到后发遣。洪恭供明释放。县尉何能捕贼无才,罢官削籍。狱具,覆奏天子。圣旨依拟。刘青一闻这个消息,预先漏与狱中,只劝汪革服毒自尽。
汪革这一死,正应着宿松城下小儿之歌。他说“二六佳人姓汪”,
汪革排行十二也;“偷个船儿过江”,是指劫船之事;“过江能几日?一杯热酒难当”,汪革今日将热酒服毒,果应其言矣。古来说,童谣乃天上
荧惑星化成小儿,预言祸福。看起来
汪革虽不曾成什么大事,却被官府大惊小怪,起兵调将,骚扰几处州郡,名动京师,忧及天子,便有童谣预兆,亦非偶然也。
闲话休题。再说
汪革死后,大理院官验过,仍将死尸枭首,悬挂国门。刘青先将尸骸藏过,半夜里偷其头去藁葬于临安北门十里之外。次日私对董三说知其处,然后自投大理院,将一应杀人之事,独自承认。又自诉偷葬主人之情。大理院官用刑严讯,备诸毒苦,要他招出葬尸处,终不肯言。是夜,受苦不过,死于狱中。后人有诗赞云:从容就狱申王法,
慷慨捐生报主恩。多少朝中食禄者,几人殉义似刘青?
大理院官见刘青死了,就算个
完局,狱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、程虎,决断发配。董三、董四在外,已自使了手脚,买嘱了
行杖的,汪世雄皮肤也不曾伤损,程彪、程虎着实吃了大亏。又兼解子也受了买嘱,一路上将他两个难为,行至中途,程彪先病故了,只将程虎解去,不知下落。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许多银两,刚行得三四百里,将他纵放。汪世雄躲在江湖上,使枪棒卖药为生。不在话下。
再说董三、董四收拾了本钱,往
姑苏寻着了龚四八,领了小孩子;又往太湖打鱼人家,寻了汪家老小。三个人扮作仆者模样,一路跟随,直送至严州
遂安县汪师中处。汪孚问知详细,感伤不已,拨宅安顿。龚、董等都移家附近居住,却有汪孚卫护,地方上谁敢道个不字?
过了半载,事渐冷了。汪师中遣龚四八、董四二人,往麻地坡查理旧时产业。那边依旧有人造炭冶铁,问起缘故,却是钱四二为主,倡率乡民做事,就顶了
汪革的故业。只有天荒湖渔户不肯从顺。董四大怒,骂道:“这反覆不义之贼,恁般享用得好,心下何安?我拼着性命,与汪信之哥哥报仇。”提了朴刀,便要寻钱四二赌命。龚四八止住道:“不可,不可。他既在此做事,乡民都帮助他的。寡不敌众,枉惹人笑。不如回复师中,再作道理。”
二人转至宿松,何期正在郭都监门首经过。有认得董四的,闲着口,对郭都监的家人郭兴说道:“这来的
矮胖汉,便是
汪革的心腹帮手,叫做董学,排行第四。”郭兴听罢,心下想道:“家主之仇,如何不报?”让一步过去,出其不意,从背心上狠的一拳,将董四抑倒,急叫道:“拿得反贼
汪革手下杀人的凶徒在此!”宅里奔出四五条汉子出来,街坊上人一拥
都来,唬得龚四八不敢相救,一道烟走了。郭兴招引地方将董四背剪绑起,头发都捋得干干净净,一步一棍,解到宿松县来。此时新县官尚未到任,何县尉又坏官去了,却是典史掌印。不敢自专,转解到安庆李太守处。李太守因
前番汪革反情不实,轻事重报,被上司埋怨了一场,不胜懊悔。今日又说起
汪革,头也疼将起来,反怪地方多事,骂道:“汪革杀人一事,奉圣旨处分了当。郭择性命已偿过了,如何又生事扰害?那典史与他起解,好不晓事!”嘱教将董四放了。郭兴和地方人等,一场没趣而散。董四被郭家打伤,负痛奔回
遂安县去。
却说龚四八先回。将钱四二占了炭冶生业,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,细说一遍。汪孚度道:“必然解郡。”却
待差人到安庆去替他用
钱营干,忽见董四光着头奔回,诉说如此如此,“若非李太守好意,性命不保。”汪孚道:“据官府口气,此事已撇过一边了。虽然董
四哥吃了些亏,也得了个好消息。”又过几日,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馀人,来到麻地坡,寻钱四二,与他说话。钱四二闻知汪孚自来,如何敢出头?带着妻子连夜逃走去了,到撇下房屋家计。汪孚道:“这不义之物,不可用之。”赏与本地炭户等,尽他搬运,房屋也都拆去了。汪孚买起木料,烧砖造瓦,另盖起楼房一所。将
汪革先前炭冶之业,一一查清,仍旧汪氏管业;又到天荒湖拘集渔户,每人赏赐布钞,以收其心。这七十里天荒湖,仍为汪氏之产。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钱,做汪孚出名,批了执照。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个多月,百事做得
停停当当,留下两个家人掌管,自已回遂安去。
不一日,哲宗皇帝晏驾。新天子即位,颁下诏书,大赦天下,汪世雄才敢回家,到遂安拜见了伯伯汪师中,抱头而哭。闻得一家骨肉无恙,母子重逢;小孩儿已长成了,是汪孚取名,叫做汪千一;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。过了数日,汪世雄禀过伯伯:“同董三到临安走遭,要将父亲骸骨奔归埋葬。”汪孚道:“此是大孝之事,我如何阻当?但须早去早回。此间武强山广有隙地,风水尽好,我先与你葺理葬事。”汪世雄和董三去了,一路无事。不一日,负骨而回,重备棺木殡殓,择日安葬。
事毕,汪孚向侄儿说道:“麻地坡产业虽好,你父亲在彼,挫了威风。又地方多有仇家,龚四八和董三、董四多有人认得了,你去住不得了。我当初为一句闲话上,触了你父亲,别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,以致弄出许多事来。今日将我的产业尽数让你,一来是见成事业,二来你父亲坟茔在此,也好看管。也教你父亲在
九泉之下,消了这口怨气。那麻地坡产业,我自移家往彼居住,不怕谁人奈何得我。”汪世雄拜谢了伯伯。当日汪孚将遂安房产帐目,尽数交付汪世雄明白,童仆也分下一半,自己领了家小,向麻地坡一路而去。从此遂安与宿松,分做二宗,往来不绝。汪世雄凭藉伯伯的财势,地方无不信服。只为妻张氏赴火身死,终身不娶,专以训儿为事。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,直做到亲军指挥使之职。子孙繁盛无比。这段话本,叫做《汪信之一死救全家》。后人有诗赞云:烈烈轰轰大丈夫,出门空手立家模。情真义士多帮手,赏薄宵人起异图。仗剑报仇因迫吏,挺身就狱为全孥。汪孚让宅真高谊,千古传名事岂诬。